這個世界沒好過——虛擬采訪魯迅先生
刊發(fā)于《東方早報》“準(zhǔn)魯迅談”特刊。 2006年,是魯迅逝世70周年,我受命制作了紀(jì)念特刊《紀(jì)念的狂歡——一半是塑造,一半是還原》,其中一個“亮點”,就是對魯迅先生的虛擬采訪,我就當(dāng)今社會請教他問題,他以自己作品中原文作答。后來這個采訪沒有刊出,一直在網(wǎng)絡(luò)間“漂”著,今年我將它收入了文化集子《貳時代》。5年過去,有些東西變了,但更多的是沒變。到了魯迅誕辰130周年,也是逝世75周年,編輯老師又想起了我那篇稿子,囑我寫出下篇。把新近發(fā)生的一些問題請教魯迅先生,看看先生何以教我。于是在原來訪談的基礎(chǔ)上,又寫出幾千字來。從70年到75年,從新京報到東方早報,也是一段緣分,很值得紀(jì)念。 魯迅先生筆下的中國,當(dāng)然已和當(dāng)下中國大有不同,但先生的批點并不過時,反而愈加入骨,刺痛我們的神經(jīng)。這是因為,第一、中國有些東西變化了,有的變好,有的變壞,但有些東西并沒有變,有一以貫之的根脈在里面,魯迅給提煉出來,并經(jīng)受住了時間的磨洗;二、魯迅最為人稱道的,是批判國民性,而國民性這個東西,是祖先賜給我們的禮物,想拒收或轉(zhuǎn)送,沒有那么容易。所以,魯迅先生如果還生活在當(dāng)下,當(dāng)不會感到特別陌生吧,至于他會從事一份什么工作,是過得還行,還是有些慘淡,那就說不好了。 潘采夫:先生,今天是您誕辰130周年,離開這么久,您的感覺怎樣? 潘采夫:現(xiàn)在有人把批評家叫做表揚家,先生對韓寒、王朔怎么評價?有人說說他們繼承了先生的衣缽。 潘采夫:湖南衛(wèi)視的超級女聲、快樂女聲反響都不錯,但有令下來,快樂女生明年要停辦了。 魯迅:我早說過,只有真的聲音,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;必須有了真的聲音,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。———《三閑集》 潘采夫:先生在上海棲居多年,最近一個叫楊海鵬的,正在為他的妻子打官司,還圍脖直播這場“一個人的戰(zhàn)爭”,先生對官司的結(jié)果怎么看? 魯迅:海鵬是個壯士,但我并不覺得樂觀,“聲罪致討的明文,那力量往往遠(yuǎn)不如交頭接耳的密語,因為一是分明,一是莫測的。” (《南腔北調(diào)集•搗鬼心傳》,《魯迅全集》四卷476頁) 潘采夫:還有一些人,在為別人的事情忙活奔走,或者出頭說了幾句公道的話,然而命運和結(jié)果也不太好。一位著名的海歸科學(xué)家饒毅,就因為批評科學(xué)體制,在院士評選中第一輪就被刷下來了。 魯迅:運命并不是中國人的事前的指導(dǎo),乃是事后的一種不費心思的解釋。(《且介亭雜文•運命》,《魯迅全集》六卷102頁)對于那種為別人奔走的英雄,我仿佛總能看到他們的結(jié)局。“你敢出來!出來!躲在背后說風(fēng)涼話不算好漢!”但是,如果你上了他們的當(dāng),真的赤膊奔上前陣,像許褚似的充好漢,那他那邊立刻就會給你一槍,老實不客氣,然后,再學(xué)著金圣嘆批《三國演義》的筆法,罵一聲“誰叫你赤膊的”——活該。(《偽自由書•不負(fù)責(zé)任的坦克車》,《魯迅全集》五卷104頁) 潘采夫:那個科學(xué)體制就這樣堅固嗎? 魯迅:老先生們保存現(xiàn)狀,連在黑屋子里開一個窗也不肯,還有種種不可開的理由,但倘有人要來連屋頂也掀掉它,他這才魂飛魄散,設(shè)法調(diào)解,折中之后,許開一個窗,但總在伺機(jī)想把它塞起來。 潘采夫:先生一向批判封建禮教,尤其痛恨“孝”,自己卻是一個孝子。到了今天,先生還是持這樣的觀點嗎? 魯迅:就實際上說,中國舊理想的家族關(guān)系父子關(guān)系之類,其實早已崩潰。這也非“于今為烈”,正是“在昔已然”。歷來都竭力表彰“五世同堂”,便足見實際上同居的為難;拚命的勸孝,也足見事實上孝子的缺少。而其原因,便全在一意提倡虛偽道德,蔑視了真的人情!段覀儸F(xiàn)在怎樣做父親》 潘采夫:先生生前常下館子,那時的飯館和家里飲食雖不豐富,但也至少無害,現(xiàn)在看到毒奶粉、瘦肉精、毒大米、毒蔬菜之類,先生能吃得下嗎? 魯迅:底層的人們,也會互相傷害的。他們是羊,同時也是兇獸;但遇見比他更兇的兇獸時便現(xiàn)羊樣,遇見比他更弱的羊時便現(xiàn)兇獸樣…… (《華蓋集•忽然想到七》,《魯迅全集》三卷46頁) 潘采夫:這讓我想起了有的人抱怨社會不公,卻揮刀奔向?qū)W校的小孩子。 魯迅:勇者憤怒,抽刃向更強(qiáng)者;怯者憤怒,卻抽刃向更弱者。(《華蓋集•雜感》,《魯迅全集》三卷38頁)對手如兇獸時就如兇獸,對手如羊時就如羊! 那么,無論什么魔鬼,就都只能到他自己的地獄里去。(《華蓋集•忽然想到七》,《魯迅全集》三卷47頁) 魯迅:然而看看中國的一些人,至少是上等人,他們的對于神,宗教,傳統(tǒng)的權(quán)威,是“信“和”從“呢,還是”怕“和”利用“?只要看他們的善于變化,豪無特操,是什么也不信從的,但總要擺出和內(nèi)心兩樣的架子來。(《華蓋集續(xù)編•馬上支日記》,《魯迅全集》三卷241頁) 潘采夫:有的地方權(quán)力部門,就開辟了食品蔬菜的特供渠道。 魯迅:奢侈和淫靡只是一種社會崩潰腐化的現(xiàn)象,決不是原因。 (《南腔北調(diào)集•關(guān)于女人》,《魯迅全集》四卷396頁) 魯迅:正是,讀書人家的子弟熟悉筆墨,木匠的孩子會玩斧鑿,兵家兒早識刀槍…… (《且介亭雜文二集•不應(yīng)該那么寫》,《魯迅全集》六卷247頁)對“教育當(dāng)局“談教育的根本誤點,是在將這四個字的力點看錯了;以為他要來辦”教育“。其實不然,大抵是來做”當(dāng)局“的。 (《而已集•反”漫談“》,《魯迅全集》三卷350頁) 潘采夫:前些日子發(fā)生了動車追尾事故,先生應(yīng)該知道了吧?先生認(rèn)為這個事情的根本在于何處? 魯迅: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,用瞞和騙,造出奇妙的逃路來,而自以為正路。在這路上,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,懶惰,而又巧滑。一天一天的滿足著,即一天一天的墮落著,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。 潘采夫:可是當(dāng)初宣布那是世界頂尖,專利技術(shù),還說要援助別的國家的。 魯迅:中國人現(xiàn)在是在發(fā)展著“自欺力”。 “自欺”也并非現(xiàn)在的新東西,現(xiàn)在只不過日見其明顯,籠罩了一切罷了。(《且介亭雜文•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》,《魯迅全集》六卷91頁) 潘采夫:還有些人覺得自己很幸福。 魯迅: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。做夢的人是幸福的;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,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。(《墳•娜拉走后怎樣》,《魯迅全集》一卷270頁) 潘采夫:先生對愛國青年怎么看? 魯迅:大約滿口激烈之談?wù),其人便須留意?(《書信•致姚克》,《魯迅全集》十卷181頁) 潘采夫:先生一向?qū)η嗄晟鹾,但也上過青年的當(dāng),現(xiàn)在韓寒、郭美美、李天一、盧美美等,都是這個時代的青年,先生的觀感如何? 魯迅:今之青年,似乎比我們青年時代的青年精明,而有些也更重目前之益,為了一點小利,而反噬構(gòu)陷,真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…… (《書信•致曹聚仁》,《魯迅全集》七卷141頁) 潘采夫:先生知道右憤、左憤嗎? 魯迅:中國老例,凡要排斥異己的時候,常給對手起一個諢號,——或謂之“綽號”。 潘采夫:先生對寬恕還是那么不“寬恕“嗎? 魯迅:有時也覺得寬恕是美德,但立刻也疑心這話是怯漢所發(fā)明,因為他沒有報復(fù)的勇氣;或者倒是卑怯的壞人所創(chuàng)造,因為他貽害于人而怕人來報復(fù),便騙以寬恕的美名。 潘采夫:有個不敬的話題,如果先生恰巧或在當(dāng)下,先生將如何推廣自己的主張,如何給報館寫文章呢? 魯迅:凡有一人的主張,得了贊和,是促其前進(jìn)的,得了反對,是促其奮斗的,獨有叫喊于生人中,而生人并無反應(yīng),既非贊同,也無反對,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,無可措手的了,這是怎樣的悲哀呵,…… 潘采夫:如果那樣,你能想象自己的樣子嗎? 魯迅:人們滅亡于英雄的特別的悲劇者少,消磨于極平常的,或者簡直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者卻多。 潘采夫:先生寫文章的時候,最瞧不起的對手是什么? 魯迅:從指揮刀下罵出去,從裁判席上罵下去,從官營的報上罵開去,真是偉哉一世之雄,妙在被罵者不敢開口。 潘采夫:最后,先生還有什么可說的? 魯迅: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,尤其是在中國。 (《華蓋集•導(dǎo)師》,《魯迅全集》三卷44頁) 潘采夫
魯迅:我還從來沒有過如此的遠(yuǎn)游。所謂激動,是沒有的,不過看到街市依舊太平,中國還是那個中國,而內(nèi)里還是我生活過的,欣慰還是有的。
潘采夫:聽說先生門下吃魯學(xué)飯的食客有兩萬以上。
魯迅:哪里,愧不如曹雪芹,他吃的是草,卻用奶汁撫養(yǎng)了全國一半的人口。
潘采夫:先生去世75年了,后來的人給了先生很高的評價,您想對他們說點什么?
魯迅:讓他們贊美去,我一個都不寬恕。
潘采夫:這些年,讀經(jīng)運動如火如荼,兒童讀經(jīng)成了時尚潮流,上海還曾開辦了孟母堂。
魯迅:尊孔,崇儒,專經(jīng),復(fù)古,由來已經(jīng)很久了。皇帝和大臣們,向來總要取其一端,或者“以孝治天下”,或者“以忠詔天下”。我看不見讀經(jīng)之徒的良心怎樣,但我覺得他們大抵是聰明人,而這聰明,就是從讀經(jīng)和古文得來的。古書實在是太多,倘不是笨牛,讀一點就可以知道,怎樣敷衍,偷生,獻(xiàn)媚,弄權(quán),自私,然而能夠假借大義,竊取美名。———《十四年的讀經(jīng)》
潘采夫:有的大學(xué)里建了孔子像,兩岸還都在舉行盛大的祭孔活動,看來孔子復(fù)活有望。
魯迅:我還聽說有個叫蔣慶的小子自稱儒教教主呢。
孔夫子之在中國,是權(quán)勢們捧起來的,是那些權(quán)勢者或想做權(quán)勢者的圣人,和一般民眾并無什么關(guān)系。然而對于圣廟,那些權(quán)勢者也不過一時的熱心。袁世凱、孫傳芳、張宗昌都把孔子當(dāng)作磚頭用,但都明明白白地失敗了。不錯,孔夫子曾經(jīng)計劃過出色的治國方法,但那都是為了治民眾者,即權(quán)勢者所設(shè)的方法,為民眾本身的,卻一點也沒有。———《在現(xiàn)代中國的孔夫子》
潘采夫:韓醫(yī)申遺成功了,中醫(yī)也躍躍欲試。您有句話讓中醫(yī)的感情很受傷.....
魯迅:我是曾經(jīng)說過,“中醫(yī)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”,如果因為這句話誤了他們的申遺,我感到抱歉。如果中醫(yī)可以,則氣功、金鐘罩、點穴也都可以申遺的。———《吶喊》序言
魯迅:凡批評家對于文人,或文人們的相互評論,各各“指其所短,揚其所長”固可,即“掩其所短,稱其所長”亦無不可。然而那一面一定得有所長,這一面一定得有明確的是非,有熱烈的好惡。假使被文人相輕這個惡名所嚇倒,對于充風(fēng)流的富兒,裝古雅的惡少,銷淫書的癟三,不一律拱手低眉,不敢說或不屑說,那么,這是怎樣的批評家或文人呢?———《文人相輕》
潘采夫:先生活著的時候,就有觀點說先生應(yīng)該獲諾貝爾文學(xué)獎,這么多年過去了,為什么中國本土的作家總得不了獎呢?
魯迅:這是因為我們不會說話,政治家最不喜歡人家反抗他的意見,最不喜歡人家要想,要開口。且看動物園的猴子,它們自有他們的首領(lǐng);首領(lǐng)要它們怎樣,他們就怎樣。在部落里,他們有一個酋長,他們跟著酋長走,酋長的吩咐就是他們的標(biāo)準(zhǔn)。酋長要他們死,也只好去死,那是沒有什么文藝,即使有,也不過是贊美上帝。唱贊美詩是得不了獎的。———《文藝與政治的歧途》
潘采夫:有個國家一級女詩人,寫一手漂亮的梨花體,她詩歌的流傳讓低迷的詩壇一片沸騰,又掀起一次讓詩歌走進(jìn)群眾的高潮。
魯迅:這個梨花體,我是知道的,而且也寫過幾首。
在我的/后園,/可以看見/墻外有/兩株棗樹,一株/是棗樹,還有一株/也是棗樹。———《秋夜》
潘采夫:先生寫得很有韻味,看來優(yōu)秀的散文完全可以和詩歌互相轉(zhuǎn)化。先生還是寫古體詩多一些吧。
魯迅:新詩也還是有的,我做過國真體的詩,就是那首《我的失戀》:“我的所愛在豪宅,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,搖頭無法淚如麻。愛人贈我玫瑰花;問她什么:赤練蛇。從此翻臉不理我,不知何故兮———由她去吧。”
潘采夫:聽說先生在看相方面很有造詣。
魯迅:這是個謠傳,我雖然說過“妥斯托耶夫斯基一付苦相、尼采一付兇相、高爾基簡直像個流氓”之類的,但從來不給國人看相,以免被某個行當(dāng)利用,打出“弘揚國粹從看相開始”的幌子來。
(《書信•致曹聚仁》,《魯迅全集》十卷147頁)
潘采夫:強(qiáng)者向弱者,弱者向更弱者,這是一種全面的變壞,敬畏與信仰怎么突然丟失了?
潘采夫:恐怕對學(xué)校教育這一塊也要反思。
(《墳•論睜了眼看》,《魯迅全集》一卷328頁)
激烈得快的,也平和得快,甚至于也頹廢得快。 (《二心集•上海文藝之一瞥》,《魯迅全集》四卷234頁)
潘采夫:有人稱先生為青年導(dǎo)師…….
魯迅:我新近才看出這圈套,就是從“青年必讀書”事件以來,很收些贊同和嘲罵的信,凡贊同者,都很坦白,并無什么恭維。如果開首稱我為什么“學(xué)者”“文學(xué)家”的,則下面一定是謾罵。我才明白這等稱號,乃是他們所公設(shè)的巧計,是精神的枷鎖,故意將你定為“與眾不同”,又借此來束縛你的言動,使你與他們的老生活上失去危險性的。(《華蓋集•通訊》,《魯迅全集》三卷20頁)
(《華蓋集•補(bǔ)白》,《魯迅全集》三卷79頁)
(《墳•雜憶》,《魯迅全集》一卷300頁)
(《吶喊•自序》,《魯迅全集》一卷5頁)
(《且介亭雜文二集•幾乎無事的悲劇》,《魯迅全集》六卷293頁)
(《而已集•革命文學(xué)》,《魯迅全集》三卷407頁)